明珠缘
作者:佚名

第01回 朱工部筑堤焚蛇穴 碧霞君显圣降灵签
第02回 魏丑驴迎春逞百技 侯一娘永夜引情郎
第03回 陈老店小魏偷情  飞盖园妖蛇托孕
第04回 赖风月牛三使势  断吉凶跛老灼龟
第05回 魏丑驴露财招祸  侯一娘盗马逃生
第06回 客印月初会明珠  石林庄三孽聚义
第07回 侯一娘入京访旧  王夫人念故周贫
第08回 程中书湖广清矿税 冯参政汉水溺群奸
第09回 魏云卿金牌认叔侄 倪文焕税监拜门生
第10回 洪济闸显圣斥奸  峄山村射妖获偶
第11回 魏进忠旅次成亲  田尔耕窝赌受辱
第12回 傅如玉义激劝夫  魏进忠他乡遇妹
第13回 客印月怜旧分珠  侯秋鸿传春窃玉
第14回 魏进忠义释摩天手 侯七官智赚铎头瘟
第15回 侯少野窥破蝶蜂情 周逢春摔死鸳鸯叩
第16回 周公子钱神救命  何道人炉火贻灾
第17回 涿州城大奸染疠  泰山庙小道怜贫
第18回 河柳畔遇难成阉  山石边逢僧脱难
第19回 入灵崖魏进忠采药 决富贵白太始谈星
第20回 达观师兵解释厄  魏进忠应选入宫
第21回 郭侍郎经筵叱陈保 魏监门独立撼张差
第22回 御花园嫔妃拾翠  漪兰殿保姆怀春
第23回 谏移宫杨涟捧日  诛刘保魏监侵权
第24回 田尔耕献金认父  乜淑英赴会遭罗
第25回 跛头陀幻术惑愚民 田知县贪财激大变
第26回 刘鸿儒劫狱陷三县 萧游击战败叩禅庵
第27回 傅应星奉书求救  空空儿破法除妖
第28回 魏忠贤忍心杀卜喜 李永贞毒计害王安
第29回 劝御驾龙池讲武  僭乘舆泰岳行香
第30回 侯秋鸿忠言劝主  崔呈秀避祸为儿
第31回 杨副都劾奸解组  万工部忤恶亡身
第32回 定天罡尽驱善类  拷文言陷害诸贤
第33回 许指挥断狱媚奸  冯翰林献珠拜相
第34回 倪文焕巧献投名状 李织造逼上害贤书
第35回 击缇骑五人仗义  代输赃两县怀恩
第36回 周蓼洲慷慨成仁  熊芝冈从容就义
第37回 魏忠贤屈杀刘知府 傅应星忿击张金吾
第38回 孟婆师飞剑褫奸魄 魏忠贤开例玷儒绅
第39回 广搜括扬民受毒  攘功名贼子分茅
第40回 据灾异远逐直臣  假缉捕枉害良善
第41回 枭奴卖主列冠裳  恶宦媚权毒桑梓
第42回 建生祠众机户作俑 配宫墙林祭酒拂衣
第43回 无端造隙驱皇戚  没影叨封拜上公
第44回 进谄谀祠内生芝  征祥瑞河南出玺
第45回 觅佳丽边帅献姬  庆生辰干儿争宠
第46回 陈元朗幻化点奸雄 魏忠贤行边杀猎户
第47回 封三侯怒逐本兵  谋九锡妄图居摄
第48回 转司马少华纳赂  贬凤阳巨恶投环
第49回 旧婢仗义赎尸   孽子褫官伏罪
第50回 明怀宗旌忠诛众恶 碧霞君说劫解沉冤

第一回 朱工部筑堤焚蛇穴 碧霞君显圣降灵签

  诗曰:
  极目洪荒动浩歌,英雄淘尽泪痕多。
  狂澜一柱应难挽,圣泽千秋永不磨。
  望里帆樯时荡漾,空中楼阁自嵯峨。
  临流无限澄清志,驱却邪螭净海波。
  且说尧有九年之水,泛滥中国,人畜并居。尧使大禹治之,禹疏九河归于四渎。哪四渎?乃是江渎、淮渎、河渎、汉渎。那淮渎之中,有一水怪,名曰支祁连,生得龙首猿身,浑身有四万八千毛窍,皆放出水来,为民生大害。禹命六丁神将收之,镇于龟山潭底,千万年不许出世。至唐德宗时,五位失政,六气成灾,这怪物因乘■气,复放出水来,淹没民居。观音大士悯念生民,化形下凡收之,大小四十九战,皆被他走脱。菩萨乃化为饭店老妪,那怪屡败腹饥,也化作穷人,向菩萨乞食。菩萨运起神通,将铁索化为切面与他吃。那怪食之将尽,那铁索遂锁住了肝肠。菩萨现了原身,牵住索头,仍锁在龟山潭底。铁索绕山百道,又于泗州立宝塔镇之,今大圣寺宝塔是也。又与怪约道:“待龟山石上生莲花,许汝出世。”历今八百余年,正值明朝嘉靖年间。七月三十日,乃地藏王圣诞,寺中起建大斋,施食放灯,莲灯遍满山头。此怪误认石上生莲花,遂鼓舞凶勇,逞其顽性,放出水来。江淮南北,洪水滔天,城郭倾颓;民居淹没。江北抚按官员,水灾文书雪片似的奏入京师。正值世宗皇帝早朝,但见:
  祥云笼凤阙,瑞气霭龙楼。数声角吹落残星,三通鼓报传玉漏。和风习习,参差御柳拂旌旗;玉露■■,烂漫宫花迎剑佩。玉簪珠履集丹墀,紫绶金章扶御座。麒麟不动,香烟欲傍衮龙浮;孔雀分开,扇影中间丹凤出。八方玉帛进明皇,万国衣冠朝圣主。
  是日,天子坐奉天殿,众官礼毕,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左班中闪出两员大臣,当阶俯伏。左首是玉带金鱼,乃工部尚书,奏道:“臣连日接得凤阳等处水灾文书,道淮河水溢,牵连淮、济,势甚汹涌,陵寝淹没,城郭倾颓,淮南一带,尽为鱼鳖。臣不敢不奏,请旨定夺。”右首红袍象简,乃是通政司,手捧着几封文书奏道:“臣连日收得凤阳等处奏疏数封,敬呈御览。”两边引奏官接了奏章,一面进上御前拆封。读本官跪下宣读,皆是水灾告急。天子听了,即传旨道:“凤阳陵寝重地,淮扬漕道通衢,尔等会推干员,速往经理。”众臣叩头领旨。
  天子驾起,诸臣退班,即于松蓬下会集阁部九卿台谏部寺各官,会议推得材干大员朱衡。这朱衡乃江西吉安府万安县人,由进士出身,现任河南左布政。曾任中河,因治河有功,故众人会推他,遂奏闻。旨下,升他为工部侍郎,兼佥都御史,总理河务。颁了敕书,差官赍送,星夜到河南开封府来。
  朱公接了旨与敕印,即刻起身,走马到凤阳来上任。府州县迎接过了上院,次日谒陵行香,回院。徐、颖、扬三道进见,朱公道:“本院栎材初任,不如虚实,诸公久任大才,必有硕见赐教。”扬州道拱手道:“大人鸿材硕德,朝野瞻仰,晚生辈何敢仰赞一词。”朱公道:“均为王事,但请教诸位谋略,共成大功,何必太谦。”凤阳府推官上前打一躬道:“明日请大人登盱贻山,一观水势再议。”
  次日,各官齐集院前,具鼓吹仪从伺候,辰时放炮开门,朱公八人大轿,众官或轿或骑相随,一行仪从,早来到盱贻山上下轿。朱公同众官纵目一观,但见:
  汪洋浸日,浩漫连天。数千里浪脚拍长空,一望里潮头奔万马。连山倒峡,喷雪轰雷。悠然树顶戏鱼龙,惨矣城头游蟹鳖。民居荡漾,萧萧四野尽无烟;蜃气重迷,隐隐八方浑没地。子胥威势未能消,大禹神功难下手。
  朱工部同众官观看良久,吓得目瞪口呆,道:“本院只道是淮水泛溢,与黄河堤坏相同,似此汹涌,何策能治?”众官你我相视,嘿然无言。又见东北上涛浪卷起,互相冲击,有数十丈高。朱公道:“这是何处?”泗州知州上前禀道:“这是淮、黄合流之所,两边浑水中间一线分开,原不相杂。如今淮水势大,冲动黄河浊水,故冲起浪来相击。”朱公道:“似此如之奈何!”众官道:“大人且请回衙门再议。”
  朱公同各官下山,时日已过午,见山脚下金光焰焰,瑞气层层。朱公问道:“那放光的是甚么?”巡捕官禀道:“是大圣寺宝塔上金顶映日之光。”朱公道:“大圣寺是何神?”巡捕道:“是观音化身,当年曾收伏水母的。”朱公道:“既然有此神灵,何不到寺一谒。”随行仪从竟到寺中。本寺僧人闻知,便撞钟擂鼓前来迎接。众官俱下轿马,同入寺内。果然好座古寺。有诗为证:
  古寺碑题多历年,澄湖如练倚窗前。
  寒云自覆金光殿,蔓草犹侵玉乳泉。
  竹隐梵声松径小,门迎岚色石桥联。
  龟山一派横如案,永镇淮流荫大千。
  朱公走到二门内,见两行松翠,阴阴无数,花香馥馥。正中一座宝塔,碍日凌霄,十分雄壮。但见:
  七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通。
  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
  声传梵铎风初起,光射清流灯自红。
  水怪潜藏民物泰,万年佛力镇淮东。
  朱公上殿焚香,同各官下拜,礼毕,寺僧献茶。廊下来看碑记,上载着:“唐时水母为灾,观音化身下凡,往黄善人家投胎。后来收伏水母。”朱公忽自猛省道:“本院当日在河工时,曾有个宿迁县县丞姓黄,亦是敝府人。彼时河决,刘伶台百计难塞,多亏此人奇计筑完,如今不知可在了?若访得此人来应用,或可成功。”扬州道道:“现在只有高邮州州同,姓黄名达,是吉安人,管河甚是干练,不知是否?”朱公道:“正是黄达,那人生得修长美髯。”扬州道道:“正是长须。”朱公道:“待本院行牌,吊来听用。”遂上轿回院,各官皆散。朱公随即发牌调高邮州州同赴辕听用。
  且说那黄州同,乃江西吉水人,母梦白獭入怀而生,生来善没水,水性之善恶,一见便知。他由吏员出身,自主簿升至州同,治高宝河堤有功,一任六年。士民保留,故未升去。一闻河院来传,随带了从人竟往泗州来。一路无词,到了泗州,便在大圣寺住下。次日上院叩见,朱公见是他,便十分欢喜道:“一别数年,丰姿如旧,扬属各上司个个称赞,可贺可羡。”立着待了一杯茶。部院体统,即府佐也不待茶,这也是十分重他。朱公遂将冶水之事,一一对他说了。黄达禀道:“如今淮水汹涌,与黄水合流,汪洋千里,且牵动九道山河之水,势甚猖獗,急切难治。须求地理图一观,或原有故道可寻,或因地势高下,再行区处。”朱公邀至后堂,命他坐了。门子捧过文卷,乃是黄河图、淮河图、盱贻等志,一一看过。上面大青大绿,画着河道并村庄店镇,皆开载明白。查得淮、黄分处,原有大堤,名为高家堰,由淮安扬家庙起,直接泗州,其有五百七十里,乃宋、元故道,久不修理,遂至淹没。朱公道:“即有旧堤,必须修复。”黄达道:“恐陵谷变迁,水势汹涌,难寻故道。”朱公道:“堤虽淹没,必有故址可寻。筑堤之事,再无疑议,专托贵厅助理。”命摆饭留食毕,黄达叩谢。辞出回寓,嘿坐无言,想道:“这官儿好没分晓,他把这样天大的事看为儿戏,都推在我身上。”
  正自踌躇未决,忽报泗州太爷来拜,传进帖来,上写着眷生的称呼。原来这知州也是吉水人,平日相善,相见坐下,知州道:“河台特取老丈来,以大事相托,想定有妙算。”黄达道:“河台意欲于湖心建堤,隔断淮、黄之水,岂非挑雪填井,以蚁负山?何得成功?着晚生奔走巡捕则可,河台竟将此事放在晚生身上,如何承应得起?”知州道:“老丈高才,固为不难,但此公迂阔,乃有此想,可笑之至。”黄达道:“事出无奈,敢求划船十只,久练水手二十名,容晚生亲去探视水性再处。”知州道:“即送过来。”
  相别去了一会,州里拨到划船十只,二十名水手,又送下程、小菜。黄达即将下程赏了众水手,小菜赏了船家。收拾下船,一齐开向湖心里来。已是申牌时候,行有三十里,只见东方月上。是夜微风徐动,月色光明,照得水天一色,到也可爱。船到了一个涡口,黄达觉得水浅,叫水手下去探试。两个水手脱了衣服下去,约有顿饭时,不见上来。众人等得心焦,黄达又叫两个下去。众人见先下去的不上来,便你我相推,乱了一会;拣了两个积年会水的下去,又不见上来。等至三更,月色沉西,也不见上来。黄达又叫人下去,众人道:“才两人是积年会水的,水里能走几十里的,也不见上来……”各人害怕,皆延挨不肯下去。黄达怒道:“你们见我不是你本官,故不听我调度。我是奉院差来,明日回过,一定重处。”众人见他发怒,只得又下去了两个。那些人皆唧唧哝哝的报怨。
  少顷,又命两个下去。正脱衣时,只见一阵大风,只刮得:
  星斗无光昏漠漠,西南忽自生羊角。中溜千层黑浪高,当头一片炮云灼。两岸飞沙月色迷,四边树倒威声恶。翻江搅海鱼龙惊,播土扬尘花木落。呼呼响若春雷吼,阵阵凶如饿虎跃。山寺亭台也动摇,渔家舟楫难停泊。天上撼动斗牛宫,地下掀翻瓦官阁。连天涛浪与山齐,千里清淮变浑浊。
  这一阵狂风,把一湖清水变作乌黑。十只船吹得七零八落,你我各不相顾,眼见得都下水去了。那黄州同也落在水里,抱住一块大船板,虽是会水,当不得风高浪大,做不及手脚,只得紧抱着板,任他飘荡。半浮半沉,昏昏暗暗,不知淌有多少路。忽觉脚下有崖,睁眼看时,已打在芦洲上。把两脚登住,一浪来又打开去了。心中着忙,用手去扯那芦苇,没有扯得紧,又滑下去。顺着水淌,又挣到滩边,尽力将身一纵,坐在岸上,那浪花犹自漫顶而过。又爬到高处坐了一会,风也渐渐息了,现出月光。独自一人,怕有狼虎水怪,只得站起来。四面一望,但见天水相连,不见边岸,身上衣服又湿,寒冷难禁,更兼腹中饥饿。正在仓皇,忽听得远远有摇橹之声,走到高处看时,见一人摇着一只小渔船而来。看看傍岸,忽又转入别港里去,黄达高声叫道:“救人。”那人那里理他,竟向前摇,渐渐去远。
  也是合当有救。那人正摇时,忽的橹扣断了,挽住船整理,离岸约有里许。黄达顾不得,又下水■到他船边,爬上船去。那人道:“你好大胆!独自一人在此何为?”黄达道:“我是被风落水的,你不见我衣服尚湿。”那人整了橹扣,摇着船穿芦苇而走。黄达偷眼细看,那人生得甚是丑恶,只见他:
  铁柱样两条黑腿,龙鳞般遍体粗皮。蓬松四鬓赤虬须,凛凛威风可畏。〓〓叱咤声如雷响,兜腮脸若钟馗。眉棱直竖眼光辉,一似行瘟太岁。
  那人摇着船问道:“客人何处上岸?”黄达道:“泗州。”那人道:“泗州离此四百里,不得到了,且到我小庄宿一夜,明早去罢。如今淮水滔天,闻得朝廷差了个甚么工部来治水,不知可曾治得?”黄达道:“如今朱河院现在泗州驻扎,要识水势深浅阔狭,然后有处。”那人冷笑一声道:“有处,有处,只会吃饭屙屎,目今淮水牵连河水,势甚汪洋,若不筑大堤隔断,其势终难平伏。只是苦了高、宝、兴、泰的百姓遭殃。”黄州同听了,想道:“此人生得异样,且言语有理,莫不他也知道地理法则?”因说道:“在下是高邮州的州同黄达,奉河院差委来探水势,遭风落水。如今河院要寻高堰旧堤,故迹俱已淹没,欲向湖心筑堤,岂不是难事?”那人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驱山填海,炼石补天,俱是人为,何难之有?高堰虽淹,自有故址可寻,也尽依不得当时旧迹。”
  说着,船已摇到一个洲上。那人挽住船,邀黄达上岸。过了一座小板桥,只见篱菊铺金,野梅含玉,数竿修竹,一所茅堂。那人邀黄州同进去坐下,命童子烹茶。举头看时,满屋皆取鱼器具,却也幽雅。童子献过茶,又取出香州饭、干鱼、烹鸡相待。饭罢,黄达谢过,坐着对谈,问道:“请教老丈高姓大号?”那人道:“小人姓赭名巳,这村唤做练塘,小人隐此多年,只以取鱼为业。洪泽湖并高、宝诸湖,无处不到。近因年老,在此习静。”说话时已夜深了,赭巳道:“有客无酒,奈何?请安置罢。”是夜月色昏暗,又无灯火,赭巳让床与黄州同睡,自己在中堂打铺。
  黄达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村中又无更鼓,约有三更时候,忽听得有人言语,往来行走之声。悄悄起来,摸门不着,只听得赭巳鼾呼如雷。悄悄从壁缝中往外看时,只见七八个人坐在地下,将土堆成路径,却扫去,又堆,约有一二十遍。又见几个人将竹竿在地上量来量去,也有一二十遍。仔细看时,却是些小儿,不知是何缘故。看了约有一个更次,听见赭巳翻身,他便轻轻上床睡下。
  天明时起来,四下看了,并无一人,止有一短童炊饭,因向赭巳问筑堤之法。赭巳笑道:“且请用早饭。”饭毕,赭巳道:“小人隐此多年,并不出门。昨日偶过湖上访友,得遇足下,亦是前缘。我授你治水之法。”遂向袖中取出一张纸,乃是画成的图本,指着上面说道:“如今筑堤,必由高堰旧迹。然亦有改移处,不可尽依故迹,此图上开载明白,依此而行,可建大功。”黄达道:“老丈指教,必定有成。但水势湍激,难以下桩,奈何?”赭巳道:“事已有定。”遂携着黄州同的手,走到屋后,见一园紫竹,对黄达道:“吾种此竹多年,以待今日之用。必做楠木大桩,以生铁裹头,只看有紫竹插处,即可下桩,管你成功。”黄州同谢道:“隐居行志,何如出世行道?”敢屈同见河院,共成大绩,垂名竹帛。”赭巳道:“村野之人,不识官府,幸勿道我姓字。”又同到岸边,已有童子舣舟相待。上得船,拱手相别,又嘱咐道:“筑堤时毋伤水族,慎之,慎之!”
  二人别后,童子撑开船。黄达取出图来细看,少刻困倦,便隐几昏昏睡去。忽听得童子叫道:“上岸了。”睁开眼看时,人船俱无,却坐在大圣寺前石上。只得回到自己寓所,从人俱各惊骇道:“老爷不见已七日了,在何处的?院中差人四处找寻。”黄达即忙换了衣服,到院前进见。一见便问:“从何处来?曾探出旧堤来否?”黄达隐起前情,捻词禀道:“卑职已访出来,计较停妥,望大人作速催趱钱粮应用。仍求大人令箭,使卑职得便宜行事,各县工匠人夫都要听卑职调度。仍要拨几员官,分工修筑,方可速成。”朱公一一依允,当即行牌分头行事。
  正是国家有倒山之力,不到半月,各事俱备,择定十一月甲子日起工于大圣寺前,建坛祭告天地、山川、河渎等神。河院亲递了黄州同三杯酒,各管河官员俱饮一杯,一齐上船。四五十只大船,装着桩石一齐开船,鼓乐喧天。
  行不上四五里,见水中果有紫竹影。黄州同就叫住船,将大船锁住,扎起鹰架,依竹影下桩。十数人上架竖起桩来,将石矍打下。众官并从人俱各暗笑。谁知那桩打了一会,果然定住了,便将大石凿孔套在桩上,一层层垒起,众皆骇然。凡遇竹影,即便下桩,一百四十里湖面,用桩三百六十根。定桩之后,水势就缓了。各官分工,加工修筑。不到二月间,五百七十里长堤,俱已完成。有诗道得好:
  谁道仙凡路不通,有缘天遣入鲛官。
  狂澜不借神工助,安得黄君建大功?
  各管河官纷纷申文报完工,朱公即发牌由陆路至淮安看堤,就从新堤上一路而来。果然桩石坚固,有二十丈阔。又令两边种柳,使将来柳根盘结,可以固堤。行了三日,到白卢镇住下。因无官舍,只得借民舍居住。朱公睡至半夜,梦中忽听得一声喊起,有千军万马之声,鼎沸不止。朱公慌忙披衣起来,差人打探。只见流星马来报道:“赤练村新堤决了有二百馀丈,水势冲激。离此有七里路,不妨事,大人不要惊慌。”朱公忙叫巡捕官安慰居民,遂驻扎在镇上。天明时查是何人所管,即请黄州同来议事。查得系淮安府通判所管,因未遵黄达规画,近了十五里,堤做直了,故容易冲倒。朱公即将本官参革,带罪督修。其时黄州同因感冒风寒,不能来见,只得具了个禀帖,说:“赤练村堤势太直,且当淮水发源之处,故此冲决。须建闸洞四座,起闭由人,旱则闭之以济漕运,水则起之以固堤。”朱公依议,即行牌,仰扬州府通判同造。
  两个通判昼夜催趱人夫,下桩卷埽兴工,众人并力下埽。到中间时,只见一条小红蛇,绕桩一箍,那埽便淌去,反卸下十数丈土去。又带下一二十夫去,不见踪迹。从新又卷起埽来再下,依旧小蛇出来一箍,那埽就崩了。一连卷了二三十个埽,都被冲去了,又淹死一二百人,二官无奈。有本村老人说道:“此处一向闻人传说有老龙在此,莫非是他作怪?”二官商议着水手下去看看真假,随即差了四名水手下去,半日不见上来。又差四个下去,过了好一会,才爬上两个来。
  众人齐上前拉起,只见二人浑身战栗,说不出话来。定了半晌,才说道:“初下水时,■去十数丈,并不见动静,后绕岸寻了一遍,也不见甚么。及回到东首傍岸,见有个大穴,我等爬到穴边,伸头下去看时,穴口有宣缸大,里面尚宽大许多,有无数红蛇在内。还有几条大的,头如斗大,不知多长,见人时便窜出来。亏我等走得快,想先下去的,不提防滑了脚吊下去了,自然被他吃了。”二官听见道:“可见村人之言不谬,既称为龙,想必自有灵异,且祭他一祭看。”遂叫人备牲醴到穴边行礼。祭毕,将猪羊等照定穴口倾下去。然后又卷埽下桩,依然淌去,那里打得住?
  二官无奈,只得具禀申院。朱公来看了,心中大怒道:“本院奉皇上钦命治水,大功已完,何物妖蛇,敢行无状!”遂行牌仰两府管工官员,纵火焚烧,倾其巢穴。二官遂备竹缆火把,遍涂鱼油,内包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又用竹筒打通节,藏着药线,再用火炮地雷等物将乱草碎木填塞穴口,令水手将利刃架在洞口,敲石取火,点着药线。不上半个时辰,水中火起,十分猛烈。但见:
  乒乒乓乓,轰轰烈烈。千条火焰彻天红,一片黑烟随地滚。金轮飞上下,华光神倒骑火马离天关;震炮响东西,霹雳将共策火龙来地藏。火老鼠随波乱窜,水鸳鸯逐浪齐飞。土穴焦枯,石崖崩损。浑如赤壁夜鏖兵,赛过阿房三月火。
  那火足烧了三昼夜,腥秽之气臭不可闻。忽听得一声响,如天崩地裂一般,从火光中卷起一阵黑气,冲到半天,化作十数道金光,四散而去。这火直烧到七日方息。管工官叫挖开土来看时,只见一穴赤蛇,尽皆烧死。才下住了桩,加工修筑,三十里内造了四座闸,一月间功成。
  朱公就由新堤前往淮安,见两岸波光如练,柳色拖金,绿草依人,红尘扑马,心中欢喜。有沧溟先生诗道得好,诗曰:
  河堤使者大司空,兼领中丞节制同。
  转饷千年军国重,通漕万里帝图雄。
  春流无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宫。
  大绩但怀沟洫志,帝臣何减丈人风。
  朱公将五百七十里河堤逐一看来,淮安一路官员迎接。是时黄达已病痊了,跟随看视,抚院设宴相待。朱公又往南去巡视高、宝河堤,下船由水路进发。将近午牌时,忽闻一阵香气飘过,遂问道:“到何处了?”巡捕官禀道:“已过泾河。”离宝应县只二十余里,香气越发近了,便问:“香气是何处的?”巡捕官道:“宝应县城北泰山庙,香烟最盛,四季皆是,挨挤不开。香气尝闻四五十里。”朱公道:“有何灵异?”巡捕官道:“去年黄淮决口,有一潭其深莫测,正与决口相联。两水相激,再打不住桩。正是三月清明日,因水溜,往来船只俱不敢过。岸上游春的男女都到潭边玩耍,见水上有一尾金鱼游戏,有人说是龙变化的,有的说是妖物,亦有丢面食引他,也有抛土块打他的。忽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美貌女子来,道:‘这是潭龙,待我下去擒他上来。’内中便有个少年人,见那女子有姿色,遂调戏了他两句。那女子含羞,众人才转眼,他便跳下潭去。众人慌了,怕干连自己,都一哄而散。只有那少年两脚便如钉钉住一般,莫想走得动。少顷,只见潭内水涌起来,高有数丈。只见一个女真人,骑一条白龙乘空而去。众人一齐下拜,半日方没。那个少年人忽然乱跳乱舞起来,口里说道:‘吾乃泰山顶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奉玉帝敕旨来淮南收伏水怪,保护漕堤,永镇黄河下流,为民生造福。可于宝应城北建庙。因留金箸一双为信。’说罢,倒在地下,慢慢苏醒来。头发内果有一双金箸,上面有字,乃宣德元年钦赐泰山神的。众人奔告,知县申文抚按,题请立庙,至今香火日夜不绝。祈祷立应,远近之人络绎不绝。黄淮决后即打住,潭中有白龙蜕一副。”朱公道:“既然灵应,本院去行香。”巡捕传宝应县备办香烛等伺候。
  少刻,船抵皇华亭,官吏等见过,朱公上轿,各官跟随,一行仪从来到庙中,只见人烟凑集,香气,果然好座庙宇。但见:
  凌虚高殿,福地真堂。凌虚高殿,巍巍壮若斗牛宫;福地真堂,隐隐清如兜率院。花深境寂散天香,风澹谷虚繁地籁。珍楼杰阁,碧梧带雨尝遮;宝槛朱栏,翠竹留空拥护。风云生宝座,日月近雕梁。龙章凤篆,悬挂着御墨辉煌;玉简金书,镌勒着神功显赫。钟鼓半天开玉道,香烟万结拥金光。万方朝礼碧霞君,永护漕河福德主。
  朱公同众官至庙前下轿,礼生引导至大殿盥手焚香。拜毕,见香案上有四个签筒,遂命道士取过来。朱公屏退从人,焚香嘿祝道:“弟子工部侍郎朱衡,奉旨治水修筑河堤,上保陵寝,中保漕运,下护生民,皆赖神功默助,侥幸成功。未知此堤可能日后常保无虞否?乞发一签明示。”说罢将签筒摇了几摇,一枝签落在地下。从人拾起,道士接过签筒,朱公看时,乃是八十一签中吉。道士捧过签薄,查出签来,签上四句诗道:
  帝遣儒臣缵禹功,独怜赭巳丧离官。
  若交八一乾开处,散乱洪涛滚地红。
  朱公见了,不解其意。传与各官详解,众官亦不能解。只有黄州同看了道:“怪哉!怪哉!”众官只道他详解出来,一齐来问。黄达叠着两个指头,言无数句,有分教:琼楼玉宇,藏几个雌怪雄妖;柏府乌台,害许多忠臣义士。正是:
  伤残众命惊天地,报复沉冤泣鬼神。
  不知黄州同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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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魏丑驴迎春逞百技 侯一娘永夜引情郎

  诗曰:
  光阴百岁如梦蝶,管甚冬雷与夏雪。
  杯行到手莫留残,今人不见古时月。
  花前拍手唱山歌,须信人生能几何。
  能向花前几回醉,明朝青镜已婆娑。(集句)
  话说黄州同看了签语,大讶起来。各官一齐来问,黄达才将向日落水所遇之事,细说一遍。众官皆吐舌,便解道:“赭者,赤也;巳者,蛇也;练塘者,赤练村也,乃是隐着‘赤练蛇’三字。”朱公道:“前二句明白了,后二句如何解?”黄达道:“或是九九之数,还有水灾,亦未可知。”
  道士献茶毕,朱公回船南去,由扬州、瓜、仪一路来。只见和风拂拂,细柳阴阴;麦浪翻风,渔歌唱晚。处处桑麻深雨露,家家燕雀荷生成,非复旧时萧条之象。朱公满心欢喜。巡视毕,回到淮安,择日排庆成大宴。山阳县动支河工钱粮,就于清江浦总河大堂上铺毡结彩,摆开桌席。上面并排五席,乃是河漕盐抚按五院,俱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台盏,银壶银折盂,彩缎八表里。左首雁翅三席是三司;右首雁翅三席乃徐、颖、扬三道,也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台盏,彩缎四表里。卷蓬下乃四府正官并管河厅官乃佐贰,各折花红银五两,惟黄州同与府县一样。这筵席是抚院为主,是日先着淮、扬二府来看过,各官纷纷先来伺候。巳牌时,抚院先来,是日官职无论大小,俱是红袍吉服,各官于门外迎接抚院进来。只见鼓乐喧天,笙歌聒耳,果然好整齐筵宴。但见:
  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金盘对对插名花,玉碟层层堆异果。簋盛奇品,满摆着海馐山珍;杯泛流霞,尽斟着琼浆玉液。珍馐百味出天厨,美禄千钟来异域。梨园子弟,唱的北调南音;洛浦佳人,调的瑶琴锦瑟。趋跄的皆锦衣绣裳,揖让的尽金章紫绶。齐酣大感皇恩,共乐升平排盛宴。
  话说各官随抚院到堂上看过了席,巡捕官忙来禀道:“各院大人都到了。”抚院即至阶下迎接。相见礼毕,阶下乐声嘹亮。茶毕,抚院起身,举杯酬过天地,回身安席,首敬朱公,称贺道:“大人鸿才硕德,障此狂澜,奠安陵寝,生民乐业,福山禄海,当与淮、黄并永。敬贺,敬贺!”朱公接杯,谦逊道:“弟荷圣主威灵,承诸位大人教益,偶而侥幸,敢叨佳誉?愧赧之至!”朱公也转奉了抚院酒。各院彼此酬酢过,然后司道并各官奉酒相贺。朱公也一一酬毕,方入席。常下各官皆分班告坐。上过头汤,戏子参堂演戏。虽无炮凤烹龙,端的是肉山酒海,箫韶叠奏,锣鼓齐呜,饮至申时,各院起身,于堂上摆设香案,向北谢恩,相让上轿而去。府县等收拾花缎桌席,具手本分送各衙门交割,一齐散了。
  次日,朱公上本举荐管河官员,并求河工新旧诸神庙额。不日旨下:加朱公太子太保、工部尚书,荫一子入监。各官皆加二级,惟黄达绩劳独多,升为两淮盐运同知,兼管河务。有诗道他们的好处道:
  砥柱狂澜建大功,洪恩千载在淮东。
  封妻荫子皆荣显,始信男儿当自雄。
  朝廷又差了临淮侯李言恭、礼部尚书徐阶,祭告二陵,并分祀河神。朱公闻信,即起马往临清候接。二人祭告毕,回京覆命。路过临清,来拜朱公。是时正值冬尽春回,临清打点迎春。
  却说临清地方,虽是个州治,到是个十三省的总路,名曰“大马头”。商贾辏集,货物骈填。更兼年丰物阜,三十六行经纪,争扮社火,装成故事。更兼诸般买卖都来赶市,真是人山人海,挨挤不开。次日正值迎春,知州率领众官郊外迎春,但见:
  和风开淑气,细雨润香尘。当街鲍老盘旋,满市傀儡跳跃。莲台高耸,参参童子拜观音;鹤双联翩,济济八仙拱老寿。双双毛女,对对春童。春花插鬓映乌钞,春柳侵袍迎绿绶。牡丹亭唐王醉杨妃,采莲船吴王拥西子。步蟾宫三元及第,占鳌头五子登科。吕纯阳飞剑斩黄龙,赵玄坛单鞭降黑虎。数声锣响,纷纷小鬼闹钟馗;七阵旗开,队队武侯擒孟获。合城中旗幡乱舞,满街头童叟齐喧。斗柄回寅,万户笙歌行乐事;阳钧转泰,满墀桃李属春官。
  是日,朱公置酒于天妃宫,请徐、李二钦差看春。知州又具春花、春酒并迎春社火,俱到宫里呈献,平台约有四十余座,戏子有五十余班,妓女百十名,连诸般杂戏,俱具大红手本。巡捕官逐名点进,唱的唱,吹的吹,十分闹热。及点到一班叫做技——自■国传来的,故叫做■技,见一男子,引着一个年少妇人并一个小孩子。看那妇人,只好二十余岁,生得十分风骚。何以见得?有词为证:
  嫣嫣润润,袅袅婷婷。不施朱粉,自然体态轻盈;懒御铅华,生就天姿秀媚。眼含一眶秋水,眉湾两道春山。惯寻普救西厢月,善解临邛月下琴。
  那男子上来叩了头,在阶下用十三张桌子,一张张叠起。然后从地下打一路飞脚,翻了几个筋斗,从桌脚上一层层翻将上去,到绝顶上跳舞。一回将头顶住桌脚,直壁壁将两脚竖起。又将两脚钩住桌脚,头垂向下,两手撒开乱舞。又将两手按在桌沿上,团团走过一遍。看的人无不骇然,他却猛从桌子中间空里一一钻过来,一些不碍手脚,且疾如飞鸟。
  下来收去桌子,只用一张,那妇人走上去,仰卧在上,将两脚竖起,将白花绸裙分开,露出潞绸大红裙子,脚上穿着白绫洒花膝衣,玄色丝带,大红满帮花平底鞋,只好三寸大,宛如两钩新月,甚是可爱。那男子将一条朱红竿子,上横一短竿,直竖在妇人脚心里。小孩子爬上竿上去,骑在横的短竿上跳舞。妇人将左脚上竿子移到右脚,复又将右脚移到左竿子,也绝不得倒。那孩子也不怕,舞弄了一会,孩子跳下来,妇人也下桌子。
  那男子又取了一把红箸,用索子扣了两头,就如梯子一样。那妇人拿一面小锣“当当”的敲了数下,不知口里念些甚么,将那把红箸望空一抛,直竖着半空中。那孩子一层层爬上去,将到顶,立住脚,两手左支右舞。妇人道:“你可上天去取梅花来,奉各位大老爷讨赏。”那孩子爬到尽头,手中捻诀,向空画符。妇人在下敲的锣,唱了一会,只见那孩子在上作折花之状。少顷,见空中三枝梅花应手而落,却是一红二白。那孩子一层层走下,到半中间,一路筋斗从箸子空中钻翻而下。妇人拾起梅花来,上堂叩头,献上三位大人面前,遂取金杯奉酒。三公大喜。李公问道:“今日迎春,南方才得有梅花,北方尚早,你却从何处来?”妇人只掩口而笑,不敢答应。
  徐公是个风月中人,即将自己手中酒递与妇人。妇人不敢吃。朱公道:“大人赏你的,领了不妨。”妇人才吃了,叩头谢赏,复斟酒奉过徐公。朱公问道:“你是那里人?姓甚么?”妇人跪下禀道:“小妇姓侯,丈夫姓魏,肃宁县人。”朱公道:“你还有甚么戏法?”妇人道:“还有刀山、吞火、走马灯戏。”朱公道:“别的戏不做罢,且看戏。你们奉酒,晚间做几出灯戏来看。”传巡捕官上来道:“各色社火俱着退去,各赏新历钱钞,惟留昆腔戏子一班,四名妓女承应,并留侯氏晚间做灯戏。”巡捕答应去了。
  原来明朝官吏,只有迎春这日可以携妓饮酒,故得到公堂行酒。翻席后,方呈单点戏,徐公点了本《浣纱》。开场,范蠡上来,果是人物齐整,声音响亮。一出已毕,西施上来,那扮旦的生得十分标致,但见:
  丰姿秀丽,骨格清奇。艳如秋水湛芙蓉,丽若海棠笼晓日。歌喉宛转,李延年浪占汉宫春;舞态妖娆,陈子高枉作梁家后。碎玉般两行皓齿,梅花似一段幽香。果然秀色可为餐,谁道龙阳不倾国。
  那小旦人材秀雅,音韵悠扬,腔真板正,深得魏良甫的传授。正是响遏行云,声穿金石。做法又入情淳化,及到捧心一出,却愁处见态,病处见姿,无不描写曲尽。阶下无不暗暗喝采欣羡。那侯一娘见了这小官,神魂都飞去了,不觉骨软筋酥,若站立不住,眼不转珠的看,恨不得头成连理。
  一本戏完,点上灯时,住了锣鼓。三公起身净手,谈了一会,复上席来。侯一娘上前禀道:“回大人,可好做灯戏哩?”朱公道:“做罢。”一娘下来,那男子取过一张桌子,对着席前放上一个白纸棚子,点起两枝画烛。妇人取过一个小篾箱子,拿出些纸人来,都是纸骨子剪成的人物,糊上各样颜色纱绢,手脚皆活动一般,也有别趣。手下人并戏子都挤来看,那唱旦的小官正立在桌子边。侯一娘看见,欲要去调,又因人多碍眼,恐人看见不像样。正在难忍之际,却好那边的人将烛花一弹,正落在那小官手上。那小官慌得往后一退,正退到侯一娘身边。一娘就趁势把他身上一捻,那小官回过脸来,向他一笑。一娘也将笑脸相迎,那小官便捱在身边,两个你挨我擦。
  直做至更深,戏才完。二公起身,朱公再三相留。徐公道:“再立饮一杯罢。”侯一娘上来先奉了徐公酒,妓女们也斟酒来奉朱、李二公。徐公扯住一娘的手,一递一杯吃,妓女们来唱小曲。李公道:“叫那唱旦的戏子来唱曲。”妓女下去说了。那小官尚未去,只得上来与诸妓并立,俨然一美姝也。那小旦奉了一巡酒,才开口要唱,李公道:“不必大曲,只唱小曲罢。”递扇子与他打板,唱了一曲,徐公与他一杯酒。李公道:“各与他一杯。”侯一娘也满斟一杯递与他,乘势在他手上一抓,又丢了一个眼色。那小官也斟了一杯奉答,一娘就如痴了一般。
  饮了一会,二公叫家人赏众戏子每名一两,那小旦分外又是一两,四妓女并侯氏亦各赏一两。众人谢过赏,李、徐二公作谢上轿而去,众人皆散。只才是: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有诗道得好:
  华堂今日好风光,凤管鸾萧列两行。
  艳舞娇歌在何处?空留明月照东墙。
  却说那小官也姓魏,名子虚,字云卿,苏州人。自矜色艺,不肯轻与人相处。晚间自庙里回到下处,思想那妇人风流可爱,且十分有情。想了一夜,恨未曾问得他姓名下处,心里又想道:“他是过路的人,不过只在马头上客店里住,等天明了寻他一遭。”巴到天初明便起来,见同班的人俱未醒,他悄悄的叫打杂的往对门店里买水来,洗了脸,锁上房门,竟往南门马头上来。见几家店,却不知下在谁家。
  是日正是新春,家家俱放爆竹烧利市。魏云卿走来走去,又不好进店去问。原来北方人家,时节忌讳,不许生人进门。他又是个小官儿的性格,腼腆怕问人。走了几遍,没情趣,只得回来到下处。见班里人都在那里斗牌,一个道:“吊辰寻你烧子个利市,只道你上厕去了来,何以这样齐整?上街做甚子?这样早独自一个行走,这临清马头是乌豆换眼睛的地方,不要被人粘了去。”云卿道:“不妨,他只好粘我去做阿爷。”一个道:“不是做阿爷,转是要你去做阿妈哩!”云卿笑将那人背上打了一拳,就坐下来看牌。正是:
  朝来独自访多情,空向桃源不遇春。
  默默芳心惟自解,难将衷曲语他人。
  再说侯一娘在庙中见那小官去了,心中怏怏,没奈何,只得收起行头,出庙回到下处。丑驴买了酒来,吃上几杯,上床睡了。思想那人情儿、意儿、身段儿,无一件不妙,若得与他做一处,就死也甘心。心中越想,欲火越甚,一刻难挨,打熬不过,未免来寻丑驴杀火。谁知那丑驴辛苦了一日,又多吃了几杯酒,只是酣呼如雷,就同死人一样,莫想摇得醒。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到鸡鸣时才昏昏睡去。犹觉身在庙中,丈夫孩子不知何处去了。走到先前,见殿上灯烛辉煌,又走到东廊下戏房里,见众戏子俱不在,只那小官伏在桌上打睡。走到他身边,见他头戴吴江绒帽,身穿天蓝道袍。一娘将他摇了几摇,那小官醒来,两人诉了几句衷情,便搂在一处。正做到妙处,只听得人喊来道:“散了!散了!去呀!”那小官将手一推,猛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醒来情愈不能自已,再去扯丈夫时,丑驴已起去久矣。睁眼看时,见窗上已有日色,听得丑驴在外烧纸。又听得一片爆竹之声,只得勉强起来,没情没绪,只得做些饭吃了。马头上也有几班戏子,留心访问,又不知他姓名,难以问人,只是心中思念,终日放他不下。
  不意自立春后,总是雨雪连绵,一直到正月,没个好晴天。一娘也不得上街,只得丑驴领着孩子,终日上街打花鼓翻筋斗,觅些钱钞来糊口。自己独坐在楼上,终日思想那人。
  却说这店主人姓陈,有个儿子名唤买儿,才十九岁,生得清秀,也是个不安本分的浮浪子弟,终日跟着些客人在花柳丛中打混。见侯一娘风骚,他也常有心来撩拨。只因连日天雨,见妇人独坐在家不出门,遂来效小殷勤,终日在楼上缠,竟勾搭上了。那买儿不但代他出房钱,且常偷钱偷米与他,日近日亲。一娘终日有买儿消遣,遂把想小魏的念头淡了三分。
  不觉光阴易过,又早到二月初旬,连日天气晴和,依旧上街做生意。一日晚间归来,店家道:“明日王尚书府里生日,今日来定,你明日须要绝早去。”侯一娘答应,归楼宿了。次日天才明,王府管家就来催促。夫妻收拾饭吃了,到王府门首伺候,只见拜寿的轿子并送礼的盒担挨挤不开。等至巳牌,才见那管事的出来唤他进去。到东首一个小厅上,上面垂着湘帘,里面众女眷都坐在帘内。丑驴将各色技艺做了一遍,至将晚方完。一娘进帘子来叩头,王奶奶见他人品生得好,嘴又甜,太太长奶奶短,管家婆他称为大娘,丫头们总唤姑娘,赚得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欢喜,老太太问了他姓名,道:“先叫你家长回去,你晚间看了戏去。”又向媳妇道:“可赏他一匹喜红,一两银子。”一娘便到外边来对丑驴说了。丑驴收起行头,领着孩子先去。
  一娘复到帘间来谢赏,王奶奶叫看坐儿与他坐。一娘不肯坐,说之再三,才扯过一张小杌子来坐了。然后众女客吃面,一娘也去吃了面。少顷,厅上吹打安席,王太太邀众女客到大厅上上席。女客约有四十余位,摆了十二席,宾主尊卑相让序坐。外面鼓乐喧天,花茵铺地,宝烛辉煌,铺设得十分齐整。有献寿诗二首为证:
  阿母长龄拟大椿,相门佳妇贵夫人。
  原生上第鸣珂族,正事中朝佩玉臣。
  振振琳琅皆子姓,煌煌簪绂总仙宾。
  金章紫诰多荣显,况是潘舆燕喜辰。
  自是君家福祉高,朱轮华毂映绯袍。
  光从天上分鸾诰,恩向云中锡凤毛。
  金母木公参鹤驭,紫芝碧玉奏云敖。
  持觞欲侑长生酒,海上新来曼倩桃。
  却说正中一席摆着五鼎吃一看十的筵席,洒线桌围,锁金坐褥,老太太当中坐下。王尚书夫妻红袍玉带,双双奉酒拜了四拜。次后王公子夫妇也拜过了,才是众亲戚本家,俱来称觞上寿。老太太一一应酬毕,王太太同媳妇举杯安席。
  众人告坐毕,侯一娘才上去到老太太前叩头,又到太太奶奶面前叩头。王奶奶一把扯住道:“岂有此理,多谢你。”便叫管家婆拿杌子在戏屏前与他坐。吹唱的奏乐上场,住了鼓乐,开场做戏。锣鼓齐呜,戏子扮了八仙上来庆寿。看不尽行头华丽,人物清标,唱一套寿域婺星高。王母娘娘捧着仙桃,送到帘前上寿。王奶奶便叫一娘出来接。一娘掀开帘子,举头一看,见那扮王母的旦脚,惊得神魂飞荡,骨软筋酥,站立不住。正是:
  难填长夜相思债,又遇风流旧业冤。
  毕竟不知见的这个人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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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陈老店小魏偷情 飞盖园妖蛇托孕

  诗曰:
  色即空兮自古,空兮即色皆然。人能解脱色空禅,便是丹砂炮炼。
  西子梨花褪粉,六郎落瓣秋莲。算来都是恶姻缘,何事牵缠不断。
  却说侯一娘出戏帘来接仙桃,见那扮王母的就是前在庙中扮西施的小官,不觉神魂飘荡,浑身都瘫化了,勉强撑持将桃酒接进,送到老太太面前。复又拿着赏封,送到帘外。小旦接了去,彼此以目送情。戏子叩头谢赏,才呈上戏单点戏,老太太点了本《玉杵记》,乃裴航蓝桥遇仙的故事。那小旦扮云英,飘飘丰致,真有神游八极之态,竟是仙女天姬,无复有人间气味。那侯一娘坐在帘内,眼不转珠,就如痴迷了一样,坐不是站不是的难熬。
  等戏做完,又找了两出,众女眷起身,王太太再三相留,复坐下,要杂单进来。一娘拿着单子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道:“随他们中意的点几出罢。”女眷们都互相推让不肯点。一娘走了一转,复拿到老太太席前道:“众位太太奶奶都不肯点,还是老太太吩咐是个正理。”老太太道:“何妨。”只见背后走过一人来,将一娘肩上拍了一下,道:“劳了你一日,你也点一出。”一娘转脸看时,乃是王公子的娘子,年方十八,为人和气蔼然,虽生长宦家,却一味谦虚,不肯做大。就是侯一娘在此,他也以客礼相待,不肯怠慢。他遂取过单子来,道:“老太太请奶奶点出玩耍。”王奶奶笑道:“不要推我们,一家点一出。”一娘要奉承奶奶欢喜,遂道:“小的告罪了,先点一出《玉簪》上《听琴》罢。”他意中本是要写自己的心事燥燥脾,别人怎知他心事。又有个杨小娘,是王尚书的小夫人,道:“大娘,我也点出《霞笺·追赶》。”大娘笑道:“你来了这二年,没人赶你呀!我便点出《红梅》上《问状》,也是扬州的趣事。”一娘遂送出单子来。戏子一一做完,女客散了,谢酒上轿而去。阶下响动鼓乐送客。
  客去完了,一娘也来辞去。王奶奶道:“更深了,城门关了,明日去罢。”携着手同这老太太到后堂,还有不去的女客,同邀到卧房楼上吃茶。不题。正是:
  艳舞娇歌乐未央,贵家风景不寻常。
  任教玉漏催残月,始向纱橱卸晚妆。
  却说小魏见了一娘,心中也自恋恋不舍。吃了酒饭,正随着众人出门,只见个小厮扯他一把道:“大爷在书房里请你哩。”小魏遂别了同班,随着小厮到书房。见王公子同着个吴相公秉烛对坐,见云卿进来,迎着道:“今日有劳云卿,道该服事的。”原来王尚书止有这个公子,年方二十,新中了乡魁,为人十分谦厚,待人和气,生平律身狷介,全无一点贵介气习。与云卿相处,真是一团惜玉怜香之意。那吴相公名宽,字益之,郓城县人,也是个有名的秀才,是公子请来同看书的。云卿见过,坐下,吴益之道:“今日戏做得好。”王公子道:“只是难为云卿了,一本总是旦曲,后找的三出又是长的。”吴益之道:“也罢了,今日有五六两银子赏钱,多做几出也不为过。”三人笑了一回。小厮拿了果盒团碟来,公子道:“先拿饭来吃,恐云卿饿了。”云卿道:“我吃过了。”公子道:“既吃过了,就先泡茶来吃。”
  少顷,小厮拿了壶青果茶来,吴益之扯住他问道:“你今日在帘子里看戏么?”小厮道:“是在席上接酒的。”吴益之道:“我有句话问你,若不实说,明日对老爷说,打你一百。”小厮道:“小的怎敢不说?”吴益之道:“后头找戏可是大娘点的?”小厮不言语,只把眼望着公子。公子道:“但说何妨。”小厮才说道:“一出是杨小娘点的,一出是大娘点的,一出是做把戏的女人点的。”吴益之拍手笑道:“我说定是这些妖精点的,可可的不出吾之所料,到与我是一条心儿,那撮把戏的女人到生得风骚有致,此时断不能出城,何不叫他来吃杯酒儿谈谈。”公了便问道:“那女人可曾去?”小厮道:“没有去,在大娘楼上弹唱哩。”公子道:“你去叫他来。”云卿道:“将就些罢,莫惹祸大娘若打出来,连我们都不好看。”公子道:“他若吃醋时,连你也要打了。”小厮就往里走。吴益之又叫转来道:“你去说,若是你大娘要听唱,就请他同出来听,我们大家欢乐欢乐。”
  小厮走到楼上,扯住一娘袖子道:“大爷请你哩。”一娘道:“大爷在那里?”小厮道:“在书房里。”一娘道:“我这里要唱与众娘们听哩,你去回声罢。”大娘道:“书房有谁在那里?”小厮道:“吴相公同魏云卿。”一娘道:“那个魏云卿?”小厮道:“是唱旦的魏师傅呀!”一娘听见是唱旦的,身子虽坐着,魂灵儿早飞去了,便说道:“既是大爷叫我,不好不去。”大娘道:“那魏云卿到也像个女儿。”一娘笑着起身,同小厮走至书房,见了礼。公子道:“今日有劳,就坐在小魏旁边罢。”一娘笑应坐下。
  小厮斟酒,四人共饮。一娘见了云卿,说也有,笑也有,猜拳行令,色色皆精,把个公子引得甚是欢喜,又缠小魏唱。云卿唱了套《天长地久》,真有穿云裂石之妙。唱毕,又取色子来掷快饮酒。一娘输了几色,又与吴相公赌拳吃大杯,连赢了七拳,吴益之连吃七大杯。一娘连连打鼓催干,又不许人代,把个吴益之灌得大醉,伏在桌上打睡。公子此刻也有七八分酒了,起身去小解。那一娘见没人在面前,遂搂住云卿做了个串字,低低说道:“心肝!我住在马头上陈华宇家饭店里,你明日务必偷个空来走走。”正说完时,却好公子进来,二人便分开手了。其时已有三更,一娘只得起身要进内里去。公子道:“我要留你在此,怎奈吴相公又醉了。”云卿道:“就陪大爷罢!”公子道:“只怕有人吃醋。”一娘笑着去了。公子便同云卿宿了。
  次早起来,二人吃了早饭,吴益之犹自中酒未醒。云卿要去,公子道:“你莫去罢,今日有城外的客戏做得早呀。”云卿道:“走走就来。”“等你吃午饭。”云卿道:“知道。”走到下处,袖了些银子,来到马头,上西首去,见一带都是客店,问个小孩子道:“陈华宇饭店在那里?”孩子道:“那里不是。牌上写着陈家老店么!”云卿便走到门首,见一老者,那老者道:“请坐。”云卿道:“岂敢。”便坐在门前凳上,终是怕羞不好问。老者见他生得清秀,知是南边人,只望着他,不知他来做甚么。云卿只是低着头,拿着扇子在手里弄。坐了一会,心里正想要回去,,只见河边船上有人叫道:“魏云老为何独坐在此?”云卿抬头看时,见一只船上装着行头一班子弟,认得叫他的是陈三,也是个有名的净脚。云卿起身走到河边,道:“我在这里看个乡亲,等他讨家书,阿兄那里做戏?”陈三道:“关上衙门里请客。”云卿道:“饮三杯去。”陈三道:“多谢,多谢!”遂拱手别了。
  云卿因要进城,便把扇子忘记在店内桌子上走了。一会忽然想起,复回来寻时,竟没得。因问那老者道:“曾见小弟的扇子么?”老者道:“没有见。”云卿又探袖捡衣的寻。老者道:“我坐在这里也没有离,又没有人来。”云卿只道是掉在河边上,也就罢了。只见远远两个孩子赶了来,前头一个跑,后面一个哭着赶来,喊道:“快还我!”原来后面的是老陈的小儿子。老陈拉住道:“你要他甚么?”孩子道:“我在门前桌上拾得一把扇子,上头还有个东西扣着,都被他抢去去了。”老陈道:“是这位官人的,拿来还他。”孩子道:“他抢送与他娘去了。”老陈道:“官人请坐,我去要来还你。”说着便往里面去,叫道:“侯一娘,快把扇子拿来还这位官人。”云卿取出二十文钱来与两个孩子,孩子欢天喜地跳往外去了。
  云卿便跟着老陈往里面来,只见侯一娘拿着扇子从楼上下来。一娘见了云卿,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官人请里面坐。”却好有人来寻老陈说话,老陈出去了。云卿遂到一娘楼上,深深一揖。一娘还过礼,取凳与他坐了,起身把楼门关上,搂住云卿道:“心肝!你怎么今日才来,想杀我了。”急急解带宽衣上床,好似那: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软温温杨柳腰揉,甜津津丁香舌吐。一个如久渴得浆,无限蜂狂蝶恋;一个如旱苗遇雨,许多凤倒鸾颠。一个语涩言娇,细细汗漫红玉颗;一个气虚声喘,涓涓露滴牡丹心。千般恩爱最难丢,万斛相思今日了。
  云卿与一娘完了事,起来穿衣,一娘忙斟了杯热茶与他吃。叙谈了一会,时日已将西,云卿道:“我去了,再来看你,今日王府戏早,恐去迟了。”袖内取出一包银子,递与一娘道:“买点甚么吃吃罢。”一娘道:“岂有此理!我岂是图你的钱的?只是你把情放长些,不时来走走就是了。”仍把银包放在他袖内,摸到那把扇子,拿出来道:“转是这把扇子送我罢。”云卿道:“你既爱就送你罢。”临下楼时,又扯住约定日子,云卿才别去。店中人往来混杂,有谁知道?自此为始,不时来走动,得空便弄弄,不得空就坐谈而去,也有十数次。
  不觉是三月天气,和风习习,花雨纷纷。绿杨枝上啭黄鹂,红杏香中飞紫燕。踏红尘香车宝马,浮绿水画舫歌船。那王公子终日在外游赏,他是个公子,又是少年科第,兼之为人和气谦虚,奉承他的不计其数。今日张家请,明日李家邀,一春无虚日。一日,正与吴益之在书房闲谈,见门上又拿进帖来。公子愁着眉道:“那家的帖?”门上道:“张老爷请酒的。”公子道:“终日如坐酒食地狱,病都好吃出来了,快写帖辞他。自今日起,凡有请我的,都一概辞他,说我往园子里去了。”午后,门上来回道:“园丁来说,园内海棠大开,请大爷去看。”公子道:“正好。吩咐他回去打扫洁净,我明日来。”门上去了,对吴益之道:“明日同兄去看花,且可避喧数日。”叫小厮分付厨子,明日备酒饭送到园上去。次日叫小厮唤小魏来同去。吴益之道:“何不把侯一娘也叫他去耍耍,到也有趣。”公子便令家人备马去接。三人先上马去了。
  这里家人来到陈家店内,问道:“侯一在家么?”老陈道:“都出去了。”管家道:“可知在那里?”店家道:“不知道。”官家只得进城来,却好遇见个相识的,问道:“何往?”管家道:“去叫侯一,不在。”那人道:“在盐店里不是?”管家道:“在谁家?”那人道:“史老三家。”管家别了那人,来到史家。进门来,静悄无人,只见丑驴独坐吃饭。管家道:“你婆娘哩?”丑驴也不起身,答道:“在里面哩。”管家心里便不快活,道:“叫他出来,王老爷府里叫他哩。”丑驴道:“做戏么?”管家道:“不是,叫他去陪酒哩。”丑驴道:“要陪酒,请小娘去,怎么叫我们良家妇人陪酒?”管家大怒,走上去一个耳巴子,把他打了一跌,抓住头发掼在地下,打了几拳,又踢了几脚。丑驴大叫,惊动里面男女都出来看。史三认得是王府管家,上前解劝,管家才住了手,骂道:“我不看众人面,打杀你这王八蛋!”一娘上前陪笑道:“得罪老爹,他这个瘟鬼,不知人事,望老爹恕罪。不知有何吩咐?”管家道:“大爷到园上看花,叫我拿马来接你。这王八口里胡说,你婆娘不是小娘是甚么?”众人道:“老爹请息怒,他说话不是,也须看看人。王大爷平日也不是个使势的,抬举你妻子,也是你的造化,求之不得,反来胡说么?”史三道:“请坐坐,老一还没有吃饭哩。”管家道:“我家爷也好笑,多少名妓不叫,却来寻他!”那一娘见势头不好,忙对史老三道:“别了罢,改日再来。”史老三也不好再留,送他出门。丑驴背上行头,领着孩子,垂头丧气而去。
  这里管家犹自气愤愤的上马,一娘也上了马,同到园上来。只见门前一道涧河,两岸都栽着桃柳,一带白粉墙。走过石桥,一座三沿滴水磨砖门楼,上横着玉石匾额,三个石青大字,乃是“飞盖园”。后写着“郓城吴宽题”,原来就是吴益之写的。下马进来,只见一带长廊,大厅前便是一座假山,从山洞里穿进去三间卷篷,公子三人坐在内。一娘见公子,叩头谢道:“前日多谢大爷,又承老太太、太太、奶奶与列位娘们的赏赐。”公子扯起道:“只行常礼罢,前日慢你。”又拜了吴相公。吴益之道:“你偏生记得这许多太太奶奶的,就不忘了一个!”众人笑耍一会。一娘吃了茶,小厮摆饭,公子道:“因等你,把人都好饿坏了。”一娘道:“因盐店里叫去做戏,故来迟了。大爷莫怪。”吴益之道:“来迟了打孤拐。”公子道:“谁忍打他。”
  四人吃毕饭,云卿道:“看花,看花!”公子携着一娘的手,同到各处游玩。果然好座花园,但见:
  索回曲槛,纷纷尽点苍苔;窈窕绮窗,处处都笼绣箔。微风初动,虚飘飘展开蜀锦吴绫;细雨才收,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质。日烘桃杏,浑如仙子晒霞裳;月映芭蕉,却似太真摇羽扇。粉墙四面,万株杨柳啭黄鹂;山馆周围,满院海棠飞粉蝶。更看那凝香阁、青蛾阁、解酲阁,层层掩映,朱帘上钩挂虾须;又见那金粟亭、披香亭、四照亭,处处清幽,白匾中字书鸟篆。看那浴鹤池、印月池、濯缨池,青萍绿藻跃金鳞;又有那洒雪轩、玉照轩、望云轩,冰斗琼卮浮碧液。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锦川石,青青栽着虎须蒲;轩阁东西有翠屏山、小英山、苔藓山,簇簇丛生凤尾竹。荼コ架、蔷薇架近着秋千架,浑如锦帐罗帏;松柏屏、辛夷屏对着木香屏,却似碧围绣幕。芍药栏、牡丹砌,朱朱紫紫斗繁华;夜合台、茉莉槛、馥馥香香生妩媚。含笑花堪画堪描;美人蕉可题可咏。论景致休夸阆苑蓬莱,问芳菲不数姚黄魏紫。万卉千葩齐吐艳,算来只少玉琼花。
  四人游玩了一回,到厅上坐下。是日天气暴热,都脱了衣服,止穿得件单褂。公子道:“才三月底就如此热!”云卿道:“不但热,且潮湿得难过。”吴益之道:“只怕有大雨哩。”公子道:“炖茶吃,我们就在这里对花坐罢。”家人移桌在卷篷下。四人坐下,小厮斟酒来吃了几巡,公子叫斟大杯来,请吴相公行令,一娘奉酒,小魏奉曲。云卿唱了一支《折梅逢使》,吴益之行个四面朱窝的令,掷了一遍,收令时,自己却是四红。一娘道:“该四杯正酒。”吴益之道:“折五分吃罢。”一娘道:“令官原无此令。”斟得满满的,定要他吃,还要速干。云卿又斟了一大杯谢令。吴益之道:“吃不得了!”公子道:“谢令是个旧规,怎么推得?”吴益之道:“既要谢令,也要酬东。”一娘便斟酒奉了公子,取提琴在手,轻舒玉指,唱了一套《半万贼兵》,也是北曲中之翘楚。
  一娘因提琴,便忘记将小魏送他的那柄扇子放在桌上。公子无心取来看,一娘想起要夺,时已不及。公子见是把金钉铰的川扇,上系着伽南香坠。公子道:“这扇子是我的,如何到你手里的?事有可疑。”一娘道:“我没有带扇子来,才借的他的。”公子道:“他说是借的,云卿快招,若未直招,罚一大碗酒。”公子原是斗他耍的,却未疑到别事上去。谁知云卿心虚,满面通红。吴益之道:“不好了,小小猫儿也会偷嘴了。这扇子是你与云卿的?只看云卿袖内可再有把了,若不得,便是借的。”云卿道:“只得这把。”吴益之忙扯住他袖子,公子便来摸他袖内,却有把在内。公子道:“这是甚么?”一把拿出来,却是柄棕竹真金扇,上面是李临淮写的。公子道:“我们逐年打雁,今年到被小雁儿■了眼睛。这样个小孩子,转被他瞒过了。”吴益之道:“这并不干云卿的事,都是老一的骚风发了来缠他的。”一娘道:“可是说胡话,你看见的?”吴益之道:“不要强嘴,好好拜我两拜,我代你做媒。”一娘道:“无因怎么拜得起来。”公子道:“却也怪你们不得,这样一对娇滴滴的人儿,怎叫他们不动火?吴相公连日也想你得紧,如今也说不得偏话,拿骰子来掷掷看,遇着双喜相逢的,今日就陪伴他。我先掷起。”一掷不遇。次到吴益之,止遇一个,饮了一杯。到云卿,一掷,却是三二六么三四,遇了个单的。再到一娘,又遇了,却是双喜相逢,乃是二二四二四六。吴益之呵呵大笑道:“真是天定的了,取两个大杯来吃合卺。”就与公子二人各奉一杯,云卿害羞,起身要走,被吴益之抓住。又替他二人串了酒,各饮交杯。公子唱曲,吴相公奉肴,众人取笑了半日。吴益之道:“媒人是大爷,伴婆便让我,老吴不来讨喜,只讨个头儿罢。”一娘还是假意推却,云卿转认真害羞起来。
  正在花攒锦簇的饮酒,忽见个家人慌忙进来禀道:“郓城县张爷钦取了吏部,来拜老爷,老爷叫请大爷去会哩。”原来这张公是公子的房师。吴益之道:“我也要会会他,只